谨以此文再追忆过去和怀念母亲！
永远忘不了那天中午过后，
母亲的愤怒与悲伤。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但我们盼望的是，
有“亲”自远方来，不亦“亲”乎？
母亲的父亲从前很“出类拔萃”，后来却被人看出是一个有“颜色”的人。等母亲由白天鹅出落成“丑小鸭”的时候，家里再没有“高朋满座”的事情。等父亲母亲牵头，重新组织了一个小家庭，这个家里依然没有“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的盛况，倒是麻雀喜雀之类的常常过来叫那么一两声。于是一家老小，总是期待着有一个沾亲带故的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出现。
舅舅倒是常来。他顶多算个半大的孩子。他常常两手空空，破烂的衣服兜里有时也会装一两个糖豆，但最后往往惹出“二桃杀三士”的悲剧。因此被母亲严令：要么必须是四个，要么你把糖豆吃了再来。
舅舅名义上是来看姐姐，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母亲对舅舅也是“司空见惯”，有舅舅的早上，依然是一碗凉拌萝卜丝，一锅红薯面糊糊，数量一定的几个黑窝窝头。
和舅舅在一起吃饭，我们倒没什么，只是久而久之养在猪圈里的花母猪不情愿了，听到舅舅的声音，它总是恼怒的扬起了头。
盼望有舅舅之外的第二个“亲戚”到来，我们甚至到了时刻不停唱“映山红”的地步。
奇迹出现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春天，对，是春天。
门前那颗老桃树还没盛开，甚至还没有花蕾。阳光也不灿烂，发出的光像冷箭一样射得人身上发麻发紧。地面冻的像钢一样坚硬，有水的地方依然结着薄冰。
麻雀在徒劳无功地飞上飞下覓食，人类懒洋洋地呆在地球上随之转动。
临近中午时分，不知哪里出了故障，大白天的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
大家正在百无聊赖，心里慌腔走调地正唱“夜半三更吆盼天明”的时候，院子里的小花狗“汪汪汪”的叫了起来，而且边叫边退回到了屋里。
这是一个不同往常的情况。大家心里想着，可能真的有“人”来了，于是小脑袋齐唰唰地转成了一个方向。
果然有人，一个不高不矮，成年显老的男人，已经站在了我家低矮的栅子门外头。
“这是闫女家吗？”
母亲姓闫，这是来我们家没错。
“是！”大家异口同声，又一跃而起向门口跑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已经在厨房收拾做饭的母亲此时也走了出来，她揉了揉被烟熏得发红的眼睛，再定睛一看，喜出望外：“是小表叔啊，你咋来了，真是稀客啊！”
母亲和这位她称之为表叔的人寒暄过后，我们这位突如其来的“小表爷”，几乎是被我们连拉带推的“请”到了院子里。
我们的初衷也许只是惊喜于终于有一个陌生人来了，但很快我们就发现了新大陆。
我们的表爷是挑着挑子被我们生生拽进来的，挑子两头盖着布，布下面是什么就不得而知。
“闫女，我也没给娃们带什么包，割块豆腐给娃们炒吃吧！”说着掀开了挑子一头的布，露出了白花花的东西。
豆腐！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块好吃的东西。主要是在自己家里。
“表叔，你老轻易也不来，吃顿饭算啥，你别客气”。母亲谦让不过，还是接过豆腐进厨房炒去了。
我们不再唱“夜半三更吆”，亲人不是盼来了吗？
诱惑当前，我们改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
唱着唱着，最小的弟弟带头，几双小手还是不约而同地伸了出来……
外面的雪花依旧在飘，地球仍然在转。
母亲和她经年未见的小表叔在厨房里拉着家常并做饭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另一个地方在上演着怎样的速度与激情。母亲炒完最后一个菜到堂屋喊我们吃饭时，她目睹了我们瓜分最后一块豆腐的场景。
说实话，当年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瓜分世界时，大概也没有我们这样激烈过。
诧异，从母亲和她小表叔的脸上同时浮现。还是我们的小表爷大度，绷紧的脸皮很快松了下来。
“娃们吃了又不是糟蹋了。”他安慰母亲。
小表爷走后，母亲却没有用同样的意思安慰我们。她气急败坏的用指头在我们头上查数，一二三四。“你们，你们……咋就这样没有吃相？”
母亲并没有責打我们，她说完这句话，好像又想到了点什么，伤心的两肩抽动，而且越来越剧烈。
我们也为我们刚才那阵的“争先恐后勇往直前”面面相觑了一会，心里也有无限惭愧。但我们饿啊！何况，谁让豆腐都是我们一年四季也见不上几面的美味呢？
地球运行的轨迹虽然没变，但地球上的东西却在发生着变化，比如人类的思想。
当人们终于又“看山是山”，而不是带着人造的有色眼镜“看山非山”时，你说，这个地球还算是昨天的那个地球吗？
七九年的春天，我终于走出还被严寒依然冻着的村庄，来到一个城市读大学。当我一只脚踏进那略显破旧的教室时我就知道我是来到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伟人说世界有三个，但我却认为是四个，我刚才就是从那个世界走过来的。现在，我晋级了，可以不再经受风吹日晒，雨淋霜欺，就能一日三餐，有白馍有荤菜还管饱。我甚至想，第一世界国家的人生活的又怎样呢！
随后的岁月里， 路边的梧桐树每天长了几片叶子和落了几片叶子，都和我没有关系。身边事国家事以及银河系里的事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生活太轻松了，轻松的有一天从地上拣一只蚂蚁，让它从我的左手经过胸前爬到右手，然后再把它捏起来丟进一个深深的地缝里。
当一个“公家人”真好！
有一天母亲来了。母亲患了严重的眼疾，老家的医生束手无策。午饭时我从学生灶上打了两份蒸肉。母亲一如既往地说她讨厌吃肉，逼着我把两份都吃了。
我相信母亲说的话，因为过去也是这样。
我不敢狼吞虎咽，因为还记着母亲骂我们的话。我中规中矩的吃完，恰巧有同学找我有事。等我再回到餐厅里时，看见母亲正用手里的半个馒头，急急地擦着碗底里残留的肥油，然后贪婪地把馒头吞进肚里。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我不能让母亲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但我退出餐厅的那一刻，我突然也像母亲当年那样鼻子一酸，肩膀不由自主抽动了起来。
多少年后母亲在不知不觉中开了“戒”，不但吃荤，还盛赞：肉就是好吃！
全国人民的生活都改善了，我们的生活当然也好了。
母亲至死不知道我曾经知道的她当年的秘密。
文章来源：吴应举
吴应举，男，1964年生。现为南阳市某高等院校附属医院医生，副主任医师，副教授，科主任。业余酷爱文学和写作。编有专业书籍，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影评，随笔等，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记数十万字。“医”和“艺”都无止境。地球不爆炸，一生不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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